為那些消逝了的別墅深深抱憾的胡鳴強先生輾轉找到我,詢問是否留存已經(jīng)消失的106號的照片,他想用畫筆再現(xiàn)這幢美麗的小樓。這是一個不斷回憶、反復求證的過程。在胡鳴強先生定稿的那一刻,我們猶如看見掀起紅布蓋的新娘那一瞬,喜極而眼潤。
當我看到胡鳴強先生制作的一組繪畫《那年花開》,被他細膩的筆鋒刺痛了,這些唯美的老洋房,擊中了在這個大院成長起來的孩子們內(nèi)心最弱軟的情愫。這都是滬江大學的老建筑:風格迥異的校舍禮堂,精致的造型,典雅的裝飾,不由地讓人發(fā)出由衷的贊嘆。
這是在一片荒地上建立起來的學校,完全參照美式學校的藍本。據(jù)滬江大學1912年11月??短旎[》記載,紐約醫(yī)學博士J.Ackermam Coles捐贈的校鐘已從美國運抵,隨著鐘塔(現(xiàn)無存)的落成,一所初具規(guī)模的學校在蘆葦灘上拔地而起。思晏堂、東堂、思裴堂、思喬堂、思孟堂、思福堂等一批校舍嶄露,陡峭的屋頂,外墻的十字花窗,花飾浮雕,盡顯哥特式風范。更令人贊嘆的是教師住宅,屋頂上設老虎窗,花飾石拱、青紅磚混砌,室內(nèi)有壁爐,一色的斜坡美式獨立別墅,仿佛置身異國。今天,這些漂亮的建筑仍星星點點散落在黃浦江畔上海理工大學的綠草叢中,是目前上海優(yōu)秀歷史建筑最集中、數(shù)量最多的所在。
211號樓
103、104號樓
205號樓
我的發(fā)小、生于斯長于斯的孫家兒女經(jīng)?;貞浤切┰诶涎蠓坷锒冗^的童年歲月,而愛好繪畫的孫家女婿胡鳴強則拿起畫筆把這份情感傾注到對老洋房的描繪中?!赌悄暝聢A·滿滿的回憶》是其中的一集,描摹了滬江大學的老住宅別墅,第二集《不了情·滿滿的回憶》則繪制了滬江大學的辦公、禮堂、音樂體育館所等老校舍。
其中的211號小樓是1917年5月11日建成的普濟醫(yī)院,和詩人徐志摩頗有些淵源,1916年11月《天籟》有徐志摩作的記載:“本校謀建醫(yī)院,濟窮利眾。美國善士捐來五千元,又向校友等措千元。”在《滬江大學附設普濟醫(yī)院捐款征信錄》的名單中,“徐章垿君”名列第四,捐款50元。這數(shù)目甚至超過了當時的代校長董景安。徐章垿系徐志摩原名。
在胡鳴強先生的筆下,收錄的滬江老別墅中尚缺3幢當年的小別墅。上世紀80年代上海理工大學因建造研究生院等先后將這三幢滬江大學1908年建造的第一批教師住宅拆除,其中107號曾是滬江第一位來滬安家的美籍教授兼首任校長魏馥蘭的住宅,直至他1916年回國。據(jù)滬江大學理科主任梅佩禮記載,啟程當日,“當魏馥蘭離開住所時,一群學生護送著他至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前,馬車由18名學生拉著,其余學生跟在馬車后面。學生們在炙熱且滿是灰塵的馬路上護送校長排成縱隊一路跋涉,一路歡唱,直到魏馥蘭校長作告別演說。”據(jù)1916年6月7日《申報》記載:“魏博士之渡船過校前,全體師生復排列江邊,揚巾脫帽,燃放爆竹,以祝前途平安。”徐志摩曾作《送魏校長歸國序》,在這些送行學生中,應該有魏馥蘭校長為其寫舉薦文書徐志摩年輕的身影。后徐負笈美英。
深感缺憾的胡鳴強先生輾轉找到我,問是否留存已經(jīng)消失的106號的照片,他想用畫筆再現(xiàn)這幢美麗的小樓。出生、生長在106號的我對童年棲息之處有著夢幻般的眷戀,那是一段溫馨、快樂的歲月??上甑奈覀儾⒉桓辉?,留存的照片屈指可數(shù),且多在校園的草地、水池邊取景,在兒時的照片里106號是學步的我和扎著小辮的姐姐身后的小山丘,模糊而深邃。
年前我曾拜訪滬江研究學者吳禹星博士。對滬江研究頗有成就的吳博士,經(jīng)過不懈努力,已從海外征集了大量滬江早期的歷史照片。當?shù)弥沂?06號原住戶時,急切地向我征集尚缺的106號老照片。他翻開資料,指著已改建成平頂?shù)乃家撂煤退寂崽迷皥D惋惜地說,“看,多美的斜坡頂啊。”我們共同嘆息已銷毀改建的老校舍和小別墅。
痛惜之下,吳博士寫就《扼腕長嘆,永遠消失的滬江仙境》,配以由魏馥蘭后人等提供的107號老照片等,部分還原了106號、107號樓(兩個門牌號同屬一幢樓)和105號樓最初的片斷。于是徐志摩的恩師魏馥蘭校長就這樣忽遠忽近地飄進我的視野,那個謝頂?shù)奈餮笕司古c我住過同一幢小樓,而他家的壁爐也與我家的壁爐一模一樣。
然而我們還是缺少106號清晰的圖像。我期許胡鳴強能妙筆再現(xiàn)我的家園。從未謀面的胡鳴強與我開始了通過多人微信傳遞的合作。胡鳴強是大學物理專業(yè)畢業(yè)的繪畫愛好者,現(xiàn)在杭州工作。而孫家的女主人則是我小學一年級的老師。孫家后來也曾在107號居住過,在我家搬走后遷入,直至106號、107號樓被拆除。我們有著共同的愿望。
這是一個不斷回憶、反復求證的過程。就像刑警“803”的神筆根據(jù)群眾的描述繪出某個嫌疑人,而胡鳴強則依據(jù)我們收集的圖片、資料,以及他對建筑材料的理解,先畫出106號我家的南門、廊房、石階由我辨認,再逐次畫出小樓輪廓。
胡鳴強先生畫出局部草圖讓原住戶辨認
106號草圖
我開始了穿越近半個世紀的記憶搜索:
“不是。臺階的石圍是青磚砌成的,最上面壓的是石條。不是水泥砌的……”
“有些接近了。窗比例是與門的上半截相似,但不是一大整塊。第一張窗的上半部即可。石圍是一塊一塊青磚,不是一整體,石圍上的石板較厚,同時比石圍寬出幾寸。石柱比例大了些,應高出石圍約一個虎口,我小時坐在石圍上,石帽可到臉。第一張更接近,小屋的下半部與青磚接壤處相嵌一圈有弧度的石邊,弧度是一個半圓連著一個半圓。”
“石階應再長些,有五級了。”
“有那個味道。106東面的門、臺階要往后移。”
“窗是三扇,每扇3×9總共81塊小玻璃,這個我最清楚了。”
孫家兒女與小白、培瑜等老鄰居們也一同加入這場追憶。兒時的伙伴平平說,“那時我天天到你家來,從106號東門進來,我們在長廊里踢鍵子,做游戲,我還走進你哥的房間,記得房間上氣窗的樣子,”燕南的大哥微信,“匯總結論:煙囪沒這么高,邊上窗好像是四扇的,還少個鐵皮落水管。”
遠在海外的李放找出她兒時在屋前采花的照片,照片上拍到了106號的半個透氣孔;她家老人站在二樓窗前的照片,半楕圓的窗帽突出的窗體,以及一樓我家廊房的斜屋頂都被攝入。各路圖片資料與記憶的匯總,在106號、107號樓孩子們的接力與拼圖下,追真溯源,似丙申年的一場情感救贖與尋根。
這是件有意義的事。斜坡的屋頂,東西兩扇對稱的木窗,廊房門前的臺階,拾階而下草色青青,青磚徹的階圍上壓著厚厚的石邊,前沿兩座四方的石柱,石柱上兩頂半橢圓的石帽。我坐在石帽前騎馬,乘涼、看月亮;站在石階上欲飛,沒有翅膀,只能縱身躍下;廊房里弟弟飼養(yǎng)的鸚鵡撲哧撲哧展開翅膀獻殷勤;姐姐邊吃饅頭邊跳石階被卡住氣上不來昏厥,媽媽奮力扒開她的嘴把饅頭挖出的驚險;初春到黃浦江畔挑得薺菜一籃一籃地倒在廊房地上,堆得無從下腳的豐收……童年如童話世界里的天上白云一縷縷飄來,在胡鳴強先生定稿的那一刻,我們猶如看見掀起紅布蓋的新娘那一瞬,喜極而眼潤。
我們無力阻止一些事情的發(fā)生,但我們至少還記得生活本來的模樣、以及陪伴生命的美好回憶。
原標題:我們用記憶復制了一幢有故事的老洋房
責任編輯: